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略论陆游诗词的“多雨现象”及其诗学意义

来源: 上海市老干部大学 作者: 吴明有

  伟大的爱国诗人陆游(1125-1209),被宋人“竞呼为小太白,篇什富以万计”(毛晋:《剑南诗稿·跋》)。如今跨越八百年,他的诗词仍为时人研读的热点。但是,在这一漫长的历史过程中,恰恰存在着一个应当却尚未引起注意的方面。这就是他在《夜雨》中所说的:“吾诗满箧笥,最多夜雨篇。”

  据查,在中国文史出版社出版的《陆游全集》中,以《夜雨》、《雨夜》命题,以及写到夜雨的诗词,就有245首。如果再加上诗题直书雨情、内容绘写雨景和雨意象入诗者,言雨诗共有1800多首,竟占所录9330首诗词的19%还多。笔者将其称为陆诗的“多雨现象”,并拟从三个方面试析其诗学意义:

  其一,正如唐代诗僧皎然所说,“诗情缘境发”(《涅槃经大义》)故中国古典诗歌,从《诗经》开始,就不乏言雨内容。如《豳风·东山》四节都是以“零雨其濛”起兴的。到了唐宋,诗中言雨更为常见。但是,陆诗之“多雨”,还应该属于特例。原因是多方面的。如言雨文化积淀形成的深厚学养、个体独特的经历造就的敏感特质等。这中间并不存在什么神奇的难解之秘,可以说,是大自然的多雨,造就了陆诗的“多雨现象”。

  陆游一生85岁,绝大部分时间生活在吴越闽蜀等多雨地带。对此,他的诗文多有表述。如:“一春略无十日晴,雨脚才断云已生”(《久雨排闷》)、“冥冥一月雨”,“有米不能爨”(《老学庵北作假山既成即雨弥月不止》),等。他的七篇日记——《入蜀记》,虽写于相对少雨季节,但记录雨情的,倒也有17处。

  客观上的多雨,给了陆游全方位观察雨情的机会。所以,在他的诗词中,不仅有春、夏、秋、冬之雨,有晨、午、暮、夜之雨,也有欲雨、雨中、雨余、雨霁之景,微雨、疏雨、急雨、暴雨之状,乃至雨的声、形、色、味之别。

  雨,不仅是陆游写诗常见的题材,也是他诗思灵感的重要来源。他说:“诗在空阶雨滴中”(《枕上作二首之一》),“霏霏春雨却催诗”(《初春二首之一》),“枕上雨声如许奇,残荷丛竹共催诗”(《枕上闻急雨二首之一》)。在《巴东遇小雨二首之一》中,他化用郑綮“灞桥索句”的典故,说:“从今诗在巴东县,不属灞桥风雪中”,更是一种夸张性的表述。在《题庐陵萧毓秀才诗卷后二首之一》中,他进而引申出“法不孤生自古同,痴人乃欲镂虚空。君诗妙处吾能识,正在山程水驿中”的重要观点,意在提示人们:写诗,乃至一切文学创作,都不能去“镂虚空”,而应当写自己熟悉的东西,和先去熟悉自己所要写的东西。联系时下有人鼓吹“少年郎写大部头”的偏颇倾向,也许不无现实意义。

  其二,陆游的言雨诗反映了诗人的创作实践道路,是他爱国爱民思想的产物,印证着他“功夫在诗外”(《示子遹》)的名言,提示人们应当通过读书和躬行,养成智者的目光和仁者的情怀,以提高诗的品格和价值功能。这对于学界、文坛,沉淀某些浮躁心情,也似颇有参考作用。

  他在《答陆伯政上舍书》中还说,“学不通天人,行不能无愧于俯仰,果可以言诗乎?”在《冬夜读书示子聿八首之三》中又说,“古人学问无遗力,少壮工夫老始成。纸上得来终觉浅,绝知此事要躬行”,都可以看作是对这一名言的补充。

  读万卷书行万里路,是陆游涵养“诗外功夫”的主要方式。他有很多诗,反映了他读书,特别是雨夜读书的情况。如:“雨声萧萧集庭树,雨气森森入窗户”,“我于万事本悠悠,危坐读书忘百忧”(《喜雨二首之二》),“风摇北斗柄欲折,雨溢天河浪正生。一盏昏灯北窗下,腐儒未辍读书声”(《风雨》)等。他读书涉猎广泛,“读书雨夜一灯昏,叹息何由起九原。邪正古来观大节,是非死后有公言”(《雨夜观史》),“夜读兵书雨洒灯”(《叹息》),“危坐读周易”(《秋夜读书》),等等。

  陆游爱游。他的名句“远游无处不销魂”,就产生于“细雨骑驴过剑门”之时(《剑门道中遇微雨》)。他尤其喜作雨中之游。所以,既有“冒大雨,独游定林”(《钟山题名》)之举,也有“晓来冲雨上东坡”(《雨中游东坡》)之诗,还有“小雨山行宜乐哉”(《嘉川铺遇雨景物尤奇》)之乐。

  从军和从政,更是陆游修为“诗外功夫”的有效途径。

  陆游曾经说过中年入蜀、从军南郑,对他写诗所产生的重大影响。如《九月一日夜读诗稿有感走笔作歌》诗曰:“我昔学诗未有得,残余未免从人乞”,“四十从戌驻南郑”,“诗家三昧忽见前,屈贾在眼元历历”,所以就有了他“66岁在严州任内选定诗稿时,在42岁以前的18000多首诗中只留下94首”(朱东润:《陆游传》)这样的惊人之举。

  陆游做过一段时间的地方官员,促进了他民本思想的进一步树立和与大众视雨情、同喜忧思想的沟通。他说:“农为四民之本,食居八政之先”(《丁未严州劝农文》),表现了正确的施政理念。“历时不雨,稼穑将害”,“井泉涸枯”,“疾疠将作”(福州及严州《祈雨祝文》);暴雨和久雨,又将导致“平地成江河”、“稻粱浸澜”(《暴雨》、《秋雨叹》),“民庐官寺,仓庾狱户,皆有意外之忧”(《严州祈晴祝文》),又反映了他对自然与民生休戚相关的深刻认识。而“人言农家苦,望晴复望雨”(《鸟啼》)、“我愿上天仁,顾哀民语悲”《(闵雨》),更是对大众喜忧的直接陈诉。

  所以,他有很多言雨诗,反映了他对久旱得雨和久雨得晴的强烈感受。如在《秋旱方甚七月二十八夜忽雨喜而有作》中说,“钧天九转奏韶乐,未抵虚檐泻雨声”;在《夜听竹问雨声》中说:“解醒不用酒,听雨神自清;治疾不用药,听雨体自轻”;在《新晴》中又说:“兼旬不雨亦常阴,一日新晴抵万金”,等等,不胜枚举。

  其三,陆游言雨诗中许多娴熟运用的艺术技巧,反映了文学艺术的普遍规律,有着长久的生命力,值得我们很好地发掘、整理和借鉴。

  首先是他很善于通过生动的具象描绘,去唤醒人们已沉淀在意识底层的生活印象,引导读者将自我作为主项,代入诗艺的审美方程,催动读诗的审美过程。如,他常以借喻的手法,对雨点的形象进行摹写,使人们能精微地感知“山雨霏霏细似尘”(《州雨》)、“大点如菽细如丝”(《望霁》)、“雨镞飞纵横”(《大雨》)、“昨夕雨大如车轴,今旦雨细如牛毛”(《雨中短歌》)的情形。他对雨声的形容又多超越客观的描写,或以情感衬托来展示,或以主观体验来显现,如:“羁怀怯雨声”(《雨夜排闷二首之一》)、“忽闻檐雨定心惊”(《和范舍人》)、“雨声偏与睡为仇”(《雨夕枕上作》)、“雨点万珠落”(《雨中别周朝诸公二首之二》)、“是时闻夜雨,如丝竹管弦”(《夜雨》)等。还有一些诗,对雨景作了全面描绘。如《七月十九日大风雨雷电》:“雷车动地电火明,急雨遂作盆盎倾。强弩夹射马陵道,屋瓦大震昆阳城。岂独鱼虾空际落,真成盖屐舍中行。明朝雨止寻幽梦,尚听飞涛溅瀑声。”诗中有借喻,有用典,有写实,有想象,给人以身临其境的感受。

  其次,在意境的创造上娴熟地运用意象叠加、多点支撑的手法,也是其独到之处。雨的意象,由于历代诗人的创造添加,其内涵十分丰富,需要通过意象叠加、限定、补充、渲染,方能构筑起各具特色的审美框架。这在陆游的言雨诗中可以找到许多例证。如,“孰知有此快哉风”,“已吹好雨到帘栊”(《八月一日微雨骤凉》)、“画檐急雨倾高秋,夜行丈室灯幽幽”(《九月十八日夜梦避雨叩一僧院有老宿年八十许》)。这两首诗中,雨被分别叠加上“快哉风”和“灯幽幽”的不同意象,就使人产生了截然不同的艺术感受。又如《秋夜》中“旅怀生怕还乡梦,留取残灯伴雨声”,读者所进入的由旅、梦、灯、雨组成的审美框架,也与《春雨四首之四》中“疏点空阶雨,长明古殿灯。庐山沉寂夜,我是定中僧”,由雨、灯、夜、僧撑起的审美框架,有很大不同。

  再次,正如波瓦洛在《诗的艺术》中所说:剧情的纠结必须逐场继长增高,发展到最后轻轻一下解掉。陆游还善于在体裁精短的诗词中营造落差,来引发读者情感的波澜,强化其艺术感染力和价值功能。如《喜雨歌》:“不雨珠,不雨玉,六月得雨真雨粟。十年水旱半食菽,民伐桑柘卖黄犊。去年小稔食已足,今年定当厌酒肉。斯民醉饱定复哭,几人不见今年熟”,就是分四层筑起两大落差的。前四句,使人由得到及时雨的喜情,一下跌到十年旱涝的苦情之中:后四句,又从去年小丰收和今年在望的大丰收,喜极转悲,悲情于灾年死去的人已无福享受今天的幸福了。这种悲喜相衬映、大起又大落的艺术辩证法,在陆游手中被使用得何等自然。又如《书叹二首之二》:“雨夜孤舟宿镜湖;秋声萧瑟满菰蒲。书生有泪无挥处,寻见祥符九域图。”祥符是宋真宗的一个年号,是北宋开国不久、版图完整的全盛时期。此诗短短的28字,描写了一位南宋书生在秋风秋雨的孤舟上,看图兴感,对图挥泪,抒发对金瓯破碎之悲情。由于强化了历史与现实的落差,无疑会引起诸多爱国志士的强烈共鸣。

  (作者吴明有系上海市老干部大学学员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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